全糖記事

搬到台南的第八年,關於北部的記憶變得有些乾燥。想當初她還極力抗拒,差點兒要和先生吵到翻臉。如今卻愛上了這座——彷彿只要拿著木棍在空中劃圈,就能捲出一朵棉花糖的城市。

「別鬧了好嗎?」她說:「我可是一句臺語都不會講呀!」

先生說工作要調到台南時,她有十萬個不願意。她無法想像一座沒有捷運的城市;腦中浮現的,是人們穿著藍白拖大搖大擺地走上街頭,停等紅綠燈時可以右轉,因為剛做完頭髮竟敢不戴安全帽上路。

唯一對台南的好印象,是每年過年來家裡拜年的遠房阿姨,她會帶上香脆的煎餅,用著她半聽半懂的台語說:「這間愛排真久!老店啦!」

真正讓她改觀的,是搬來後第一週,先生帶她去逛夜市。

在台北,夜市中常見外國人,所以就算講著不同語言,她也不會覺得唐突。可這邊都是熟悉的臺灣面孔,卻像講著千變萬化的語言,聽得她昏頭轉向。

「老公,剛剛那兩個走過的人,講的是甚麼語言呀?」她忍不住回頭問。

「怎麼了嗎?」先生一臉狐疑地看著她。

「你聽聽看。」她說。濃郁共鳴的鼻音,軟軟地勾著尾音。字字間如抹了奶油一般滑順,音調卻又無比清甜。不知道是哪個歐陸語系的語言——法文?

「好好聽。」她說。

「呃⋯⋯台語啦。」先生遲疑地說。

她再回頭,那兩人刺著左青龍、右白虎。一位滿嘴通紅,一位叼著半截煙,卻用意外柔和的語氣說:「太太,揣啥物?」

反差之大,讓她忍不住微笑。那刻,她愛上了這個語言,就像那陣陣傳來的排骨酥香。

她喜歡在神農街的小巷中亂竄,午後騎著單車漫無目的地晃到孔廟前。想吃鹹的叫擔仔麵、肉燥飯(一定要半熟蛋);想吃甜轉進去無名豆花、煎麥餅,或喝杯青草茶,渡過一些慵懶的午後。

最讓她傾心的還是意麵——那一包又一包炸過的麵體,煮成鍋燒或與鱔魚一起翻炒。甜甜的勾芡,搭配脆彈的魚肉,堪稱是絕配的組合。

若還吃不飽的話,順著保安路一路補給:碗粿、浮水魚羹、蝦仁飯、魚皮湯、豬油拌飯⋯⋯。香氣沿著小販撲鼻而來,滾燙的羹在大鍋中跳舞。老闆穿著白色吊嘎,邊喊邊讓位:「頭家,借過一下,燒喔。」就像這座城市總是帶著一點甜,在日子蓋上幸福的印章。

「今仔日是好天。」她笑著對鄰居說:「來坐坐啊!」

「恁敢知影,恁蹛的是一个好所在。」

她笑了,那正是全糖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