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繡師

小貴,感謝你的招待。俊逸留。 他留下這張紙條後,就悄悄的離去。在某個陽光溫暖的冬日早晨


俊逸是在去年九、十月時,到我這邊寄住的。

那時正是入秋時節。剛過盛夏的炎熱,人們在傍晚時分,總會三三兩兩的坐在樹下,享受涼風習習。然後,老人瞧著葉片開始泛黃,小孩足踏在漸漸堆積的枯葉堆,上班的人們披著疲憊的步伐,家庭主婦們忙完一天的家事,也都在這幅秋景下共同生活著。

我們這裡是個不到五百人的小村落。早先年人少之時,僅有些農夫、建築工、織布工和鞋匠等職業。後來村落漸漸擴大,才開始有了一位木匠,以及駐紮在五十里外的一個小軍營。

就像一些秘境車站,每日平均上下車人數不到一人,整年不過幾百出頭,我們這個村莊也是。不曾有過太多的遊客,大多都是要去隔壁村落的過客而已。也因此,村里沒有旅棧,只有我和阿財家還有幾間「堪住」—得以借過路客一宿—的房間。

所以像俊逸這樣,想要來我們小村落住上十天半月的遊客實在不多。更何況俊逸這一住上,便是一季兩季。

「您是小貴吧?」那天我坐在門檻上,抬著其中一隻腿,扇著扇子發呆。

我看了看他。因為村莊很小,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本地的人。但他生得是如此的俊俏,想讓人不注意到都十分困難。老爹養的那隻狗,一見外人變開始吠叫,待俊逸轉過頭看他一眼,牠便停止了,我想牠也是被那張清秀而和善的臉吸引了。

俊逸從懷中拿出一塊織布,上面有著精巧的刺繡。我匆匆的瞥了一眼,有些驚訝,我所見過得刺繡中,也只有少數幾人能做的如此精巧。

「有一年在省城,老爹給我的。」

我拿起刺繡仔細的端詳一番。是的,沒錯這是老爹的作品。他總是會偷偷地在圓形刺繡後加上一條藍色的鬚鬚,總是會在左下角藏好,屬於他個人簽名的精美繡工。還有很多很多,都足以見得是出自老爹之手。

「那裡是個值得一遊的村落。若想來時,拿出這塊布到大街上掛著『織』字店面找小貴,他必定會讓你住上一年半載的。」俊逸轉述了老爹的話予我聽。既是老爹的吩咐,我也沒有不遵從的道理。

於是,俊逸便這麼住下了。


老爹是我的刺繡師傅,而我這間掛著「繡」字招牌的店,其實也是老爹留下來的。在學藝以外的時間,老爹的身份便是我的父親。那年他隻身一人,帶著刺繡的手藝,途經這座不到五百人的小村莊,遇見了我母親,隔年的冬天便產下了我。母親在生弟弟時難產而亡,弟弟也隨之在幾周後早么。

刺繡店就剩下我父子倆。

自我七歲起,老爹便開始傳授我刺繡的工法。他很嚴格,但另一方面,也是位好老師。村民們偶爾會買我們的刺繡,不過那時,我們大多的刺繡還是會幾周一次的,拿到省城裡去賣。 去省城賣刺繡總是有助於增廣我的視野。離開小小的村莊,我才明白世界之大,絕非孤在家鄉可以了解。我們總會在一間茶館,和老爹各式各樣的朋友會面,有的時候也會順便賣上一些刺繡。

老爹的交友圈很廣,從政商名流至市井小民,都曾和我們在那小小的茶館裡會面。超過半數的也是和老爹一樣的刺繡師,他似乎在這個圈子中小有名氣。

刺繡師之間不互賣。他們常常拿出自己近期最得意的作品,互相觀摩學習,但總以批評居多。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刺繡師或也是如此。可是無理的漫罵在老爹的作品上,卻顯得較為少見。最常招致的,不外乎是艱澀難懂等相關詞彙。

「唷,老爹,最近又去那座小鎮挖什麼中古世紀的刺繡嗎?」

「唷,老爹,您這作品藝術價值可真高阿,差不多十二層樓高吧,」旁邊的人說道。「可總得有人買吧,」

「不如讓我們這些會欣賞的人全部買下吧,哈哈哈!」笑聲絡繹不絕。

但在這之外,大家還是尊敬老爹的作品的。或許也有些許看不懂的緣故。


隔壁的木匠阿財在今年三月結婚。那時鬧得滿城風雨。

他和芳蓮是青梅竹馬,芳蓮同是這個村落的小孩。在我們這裡,到了二十歲左右便是結婚的年齡。大多數的居民,會在村中找個好對象結婚。通常都是兒時的玩伴。

要說是因為互相吸引,可能不是太貼切,結婚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人生必經的階段。找一個人互相共度下半輩子。對於愛情,可能困惑大於樸實,樸實大於轟轟烈烈。

俊逸來到時,我正好接下了他們倆的案子。他們希望新家能有塊大地毯,上面繡著這個村莊和雙方家庭:另外,也希望繡一件給寶寶的紀念衣服。

小他們不多少歲的少年阿本,從小就便當著他們倆的跟屁蟲,總是阿財哥哥阿芳姊姊的叫著。他們倆要結婚,阿本是在高興不過了。三天兩頭便往我家跑來,不時提醒我,在那塊大地毯上,不能少了他阿本的位置。

阿本每次來我家,總會帶上一些地瓜。我們會坐在門檻上,一邊聊著一邊吃著他帶來的地瓜,有時我也會泡個茶,和阿本聊聊。可能是我的沉默寡言,讓阿本認為我是個好聽眾。他總滔滔不絕的聊起生活瑣事,而我也樂於邊聽邊做著刺繡活兒。


大多數我總是自顧自做活兒,或望著遠方山脈想著事情。早些時老爹還在,我們就常常這麼坐著,有時不發一語坐上一兩個鐘頭,不然就是由老爹講講他的事情,而我是聽著。

「小貴,比起我,你更有刺繡的天份。」老爹突然打破沉默對我說。「在我十七歲時,我不懂得什麼是刺繡。」

「當時沒有人和我說,就是有,我想我也不會明白的。而你,我現在把他予你說。你可以牢牢的記著,也可以因不懂把他忘掉。」

「恩。」我沉吟。

如今我忘了老爹說的話,只記得他說了什麼靈魂之類的云云。但我記得他講到了一個故事。 在他故事中的刺繡師,總是傾注大量的熱情做刺繡活兒。可是他每每刺著,總覺得缺乏了什麼。有一次,在刺繡的過程中,他明白了,那是缺少了靈魂的關係。於是,他決定要將自己的靈魂縫上。他一針針的縫著自己的靈魂,因為看著充滿生命的刺繡而感到快樂,又因為離開自己肉體身軀的靈魂而感到痛苦。

在大功告成之際,他才赫然發現,當初那根自己縫製的線頭,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的靈魂被固定在布上,而他再也離不開。就像一旁也被縫上的鳥兒,無法再度展翅飛向天際。 老爹過沒多久,就離開了這個城鎮。他和俊逸一樣,是個遊子,愛好漂泊於世間。遊戲其中。


阿本向我抱怨,小淇最近迷上了俊逸。

小淇是阿本暗戀的對象,他們從上了小學,六年;初中,三年;即至現在已經是十一年的同班同學了。可是阿本總是不敢向小淇表達心意。但在這村莊,這樣的事情也不是必然的過程。儘管他們都有選擇的自由,然而大家都明白,小淇和阿本最終是會結婚的,看看他們兩家大人的關係就一目了然。

村里的女人都喜歡俊逸,就是男人,也很難說出個討厭的理由。阿本的嫉妒或許情有可原,但任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俊逸雖也是個多情種子,因為和阿本關係不錯,對於小淇的明示暗示,他也總是打太極般的一一化解。

我也是後來聽人說起,才曉得這鬧得風風雨雨的事情。 俊逸和芳蓮要好起來,不過是他來到這個城鎮後一兩個禮拜的事情。畢竟俊逸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白天時要出門工作。閒閒沒事時,便在河邊或小鎮的街道上閒晃著。便遇見了芳蓮。

俊逸帶著遊人身上,那鼓冒險的氣息和芳蓮聊了起來。他並不知道芳蓮將在春天和阿財結婚,而芳蓮也隱瞞了這個事實。她體驗過往沒有的,怦然心動的感覺,還有些許刺激。那是他天生亦愛冒險的性格所致。

村里的人都記得,當初芳蓮可是獨自闖入了,後山那片成年人都要結伴進入的森林。當年她只有八歲。

芳蓮想要私奔。她不想管這段婚姻了。這座五百人的小鎮,自然是關不住芳蓮,這樣愛好自由的人。她看到古時候的人私奔的故事,而心生嚮往。其實她追求的不是愛情,而是自由。他對阿財感到抱歉,但卻又不想理所當然的那麼理所當然。

她愛阿財,只是不想愛的那麼的理所當然。芳蓮討厭這個詞。

後來俊逸知曉了芳蓮和阿財的婚約。留下了紙條,便默默的離開,也沒有和我道別。


小淇失蹤了。

芳蓮留下了,和阿財結了婚。

阿本很難過,跑去從了軍。

我依舊在掛著「繡」字的招牌下,繡著各人的故事。也把靈魂繡上。就像他們各自繡著自己的靈魂。直到一天像那隻繡上的飛鳥,針頭遺失了,才發現自己早已離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