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縛靈

日本的鬼怪故事中,有一種鬼怪叫做地縛靈。根據維基百科的定義,地縛靈是無法接受自己死亡或不知道自己死亡的人事物,停留在死時的土地或建物之靈,又或是有特別理由而停留的死靈。這樣的靈魂經常是孤獨而無助,卻又被人們害怕著

我在通往十三樓的階梯停下腳步,想著這棟大樓是否也孕育了這樣的存在,或者整個社會都孕育了這樣的角色。十三樓的窗放行了冬日傍晚的最後一絲陽光,氣力猶存的攤在水泥的牆角,比起我的無病呻吟更加無助。

「大門已經敞開,為何你仍在徘徊?」

向外半掩的窗戶似乎對著外界這麼道訴著。可是就連冷風都不願光顧著個鳥不生蛋的貧瘠之地,這個心靈乾涸的水道。對我來說,半開的鋁製窗門,卻是親切的呼喊,是救贖的窗口。我只需要再往上幾步,就能脫離十二樓的糾纏,甚至能逃離這棟建築的擺佈,而十三樓輕聲的呼喚,低喃的細語就像叢林的小精靈,引誘我滴下變身的魔藥水。

我從來沒有如此的舉步維艱,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有意識的體認到思想可以戰勝行動。在我空無一物的宇宙中,思想就像是角落微不足道的生物,從來無法支配我的一舉一動,所有的行為都被周圍的星體外界的星系箝制,要知道,我就是他們的魁儡,當我的思想試圖在伸展台大聲疾呼時,只會招來保全的關愛。這樣的關愛使得他不斷的萎縮、死亡,像是浸泡在高濃度液體的細胞,在擴散作用的引導下自然的脫水、變形。

「你知道,人是沒有自由的。」G跟我這樣提到,提到他對於薛西佛斯的不以為然,他告訴我與其將巨石推上山坡,不如在地面將它敲碎。

「難道選擇將巨石敲碎的你沒有自由嗎,」我好奇的問道,「畢竟你多了選擇的權利。」在推動巨石與敲碎巨石之間,人們難道不是自己做成了行動?

「很遺憾,巨石是敲不碎的,不然你以為薛西佛斯沒有這麼想過嗎?」G冷笑了一聲這樣說道。中華民族甚至為了提醒自己那塊巨石是擊不碎的,還將這個故事放到了月亮的傳說上,世世代代流傳著,好告訴後世的人不是我們不做其他選擇,是嘗試過後已經瞭解了不可行的道理。

「早說過東方的文化是淵源流長的了。」

我一直在想G說的是不是吳剛伐桂的故事,但或許在不同的文化中,都早體認到這樣的事實。可是我並沒有因此而心灰意冷,另一方面更是擔心心灰意冷便會接受這樣的事實。我沒有跟G說的是,我們會受這樣的苦會不會是因為生而為人的關係,(說是我們可能不太好,我從來不感覺G受著這樣的折磨),假如我們進化成為超人,會不會就能跳脫這樣的束縛?

薛西佛斯和吳剛終究不能擺脫命運,不代表命運本身無法被改變,而是他們成為不了超人。S說,如果成為超人,他們兩個就不用受苦了。物種的演化就是超人的行徑,從前魚類中有一個超魚爬上了岸,最後變成了兩棲類,兩棲類中有一個超兩棲,變成了爬蟲類⋯⋯。而我們人類能自由的在陸地生存,全敗過去那些超X的努力。

S講的詐似有理,其實是漏洞百出。至少,我很確定絕對不會是一隻超魚和一隻超兩棲。但是,如果我就是其中一隻超魚或超兩棲⋯⋯,情況就轉變了吧?

「所以,」S用那種夏日海灘過於熱情的陽光曝曬的笑容和正向積極的言語接著,「讓我們為成為超人的路途努力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浮現一張日劇中常出現的女主角轉頭燦笑,(可能是新垣結衣,影像有點模糊),舉起握拳的手臂精神抖擻的喊出:「頑張ろう(一起努力吧)!」那種真誠的言語配上虛假的現實,就像賣給你買了永遠派不上用場商品的推銷員,仍然忍不住掏出口袋的鈔票和沒道理的信任。

所有的痛苦責難都是成為超人必經的旅途,有一陣子我就這麼每天早上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就好像沒天早上七點日式連鎖零售商店門口員工們跳著早操,異口同聲精神抖擻的喊道:「お客様は神様です(顧客就是上帝)!」這無疑是一種心理暗示,進而影響平日的行為,於是我們在成為人的旅途上,都成為了他人的子民。

順從的子民呀!你們都是怎麼樣的人?

「東西都擺不好,砸到小孩了怎麼辦?」剛剛奔跑的孩子們奮力的推著倉庫堆高的紙箱,玩著大型抽抽樂的遊戲。

「上個月的出貨報告還沒寫好嗎,手腳怎麼那麼慢?」老闆在月初第一天如是暴躁如雷的吼著。「想想我們當年⋯⋯。」

如果這是獲得自由的必經路程,那麼深呼吸我就這麼帶過了。高高舉起的是別人的雙手,輕輕放下的是我寬闊的心房。我忘記S只說這是成為超人的過程,卻忘了他從不對我說成為超人就能獲得自由。

「一起成為超人吧!」我又想起S對我的精神呼喊。

「去你的超人,」啐了一口痰,「上帝也是。」

好幾年後我收到S自殺的消息。S在異鄉去世,據說當時的他已然發瘋,母親和妹妹一起搬居國外照料他的生活,算是仍受到不錯的生活照護。在那之前我已大概兩三年沒跟他聯絡,畢竟自從我對成為超人的日子開始懷疑,我就一同把S當作不去思考的人,我以為那就是直銷式的心靈喊話。而我,又或者是容易受到這樣直銷的感召,又或是厭惡不思考的人(當然這是自己的標準),就與S漸行漸遠了,連他要出國之時亦沒有去送行。

但我知道G有去,儘管他們兩人從來不合。

G說:「S其實是一個認真思考生活的人。」雖然他總是那樣漫不經心的談論著生活,恣意的宣傳著那些正向到不行的理念,然而一部分的他卻也認真的看待著死亡。

對於S而言,他唯一的自由不是如何如何的成為超人,又或者成為超人後他能怎麼怎麼。G告訴我,有天S對他說:G你說的是對的,我們終究沒有自由,在我們活著的時候。當我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時,是以自由換取而來的,但你忽略了一點,就是在最後一口氣嚥下時,取而代之的是自由,總有這麼一次我們能為我們自己做出真正的選擇,總有那麼一刻我們是確切的能成為自己的超人。

那是剛畢業的時候了,G回憶著。這麼多年過去了,S仍然嚴肅的看待這樣的問題。又或者是他太過於嚴肅了,像我們這樣的平凡人,才更能對此一笑置之吧。

雙手向後抵著扶欄,生灰的木製欄杆弄髒手指掌心,靠著上臂的力氣一步一步向上爬。我想起G曾經告訴我十三樓是個危險的樓層,那裏很多年沒有人上去了。還有那不曾上鎖的天臺自落地窗向外延伸至星河。我跨出低矮的圍欄感受風拂過雙腳產生的顫抖,甚至不確定這樣的顫抖是懼高症發作,是心裡的悸動,還是只是寒風的刺骨。人們說這樣的方式是最容易後悔的。

我閉上眼,依舊能看到漫天的星空。然後身體隨著一閃而過的流星滑落,我聽見人們許願的聲音,聽見畫過雲層燃燒的撕裂,聽見自己心臟撲通撲通奮力跳動的鎚擊,他從來沒有這麼努力的跳動著,這麼有意義的存在著。

垂墜感,據說這是能分辨真實與夢境的作法。我感覺到身體浮了起來,那麼這是夢境吧?緊接著,我被一道柔和的光線包圍,充斥著冬日陽光暖和的香味和被窩的舒適。睜開疲倦的雙眼。

抬頭望向十三樓的樓梯間,依然是輕微飄進的夕陽。我用雙手撐著欄杆,向上,一階一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