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二):你是挺身而出的勇士嗎?

接續上一篇:城:她會在鐘響時刻到來

城一臉恍惚,扶著電車的手把東搖西晃。盪過來又盪過去,像是昨夜的美夢尚未甦醒,早晨的現實又偷偷尾隨,朦朧而美麗,真切又赤裸。他很努力地回想著李小姐的邀約,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出現在現實還是夢境。身上殘留著發酵的酒精味,經過一宿仍舊揮散不去。

他曾經在喝得酩酊大醉時,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周遭的人事物天旋地轉,所有感官與想像都活絡了起來。他看見長出翅膀的高腳椅,坐上馳騁草原如同汗血寶馬的馬桶蓋,親吻著其他一同進入異世界的冒險家,擁抱那些他賦予生命的無機物。

「你是否也看得見我?」他對著酒杯說話,而它沈默寡言不發一語。城想著,或許它並不認得出我,只有我才能賦予它酒杯的意義,少了我它什麼都不是。

儘管揮散不去的小麥味仍餘留在衣領之上,忘記關閉的鬧鐘卻實實在在的提醒他今天是週一的現實。「哎,」他輕聲嘆了一口氣,認清了自己正在前往公司的路上。擁擠的電車帶著各式各樣又極其相似的人們高速移動著,又像是一場不會停止的惡夢,不斷地將人們如同祭品般送向古老傳說的惡龍巢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想起那部吐槽點滿滿的電影《少女鬥惡龍》,電影中貴族為了自己的存活,不斷地騙取其他國家的公主成親,等到成親後再將受騙的公主前仆後繼地送去當作惡龍的供品。作為勢單力薄的外國公主,在這個惡意滿滿的國家中只能任其擺佈,在巨大的謊言之下,誰又願意挺身而出挑戰惡龍呢?

「是妳嗎?」他轉頭對著坐在後方的女孩問道。女孩穿著西裝外套,戴著一副相當斯文的圓框眼鏡,手上拿著三星的摺疊手機無情的滑著。聽到城的問題,她稍微停下手指的動作,停了大概一秒的時間,大概是在考慮要不要做出回應,接著就頭也不抬地繼續。

「還是你呢皮鞋 boy?」穿著皮鞋的男人惡狠狠的盯著城看了一眼,像是在說不要打擾我最後的禱告時間。上帝會回應我的,我成為祭品之前付出了決心,作為上帝的子民他會帶領我開闢紅海穿越荊棘。我需要的是專心禱告,你這個邪魔惡徒不要來動搖我的決心。「對,這一定是上帝給我的考驗。」

城自討無趣,閉上眼心想:「看來今天是找不到挺身而出的勇士了。」


城首先聞到了一股花香,接著略帶溫熱的氣息在他耳邊撫過。

「陳先生⋯⋯?」他張開眼,模糊的視線前方出現一名美麗女子,水汪汪大眼露出甜美微笑。女子趨身靠近,近到距離城左耳不到三公分處停下。

城一動也不敢動。女子身上傳來陣陣洗髮精的香氣,混雜了一點肥皂的味道。屏住呼吸的城可以感覺到女子一起一伏的呼氣,吹起了鬢角旁的髮絲,一小撮跟著掃過他的耳畔。女子停下了動作,這一刻對城來說彷彿經過一世紀之久,而即便這如同一世紀之久的時間縫隙中,他仍然參不透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做出如此超出常理的行為。

他不認為自己是個瘋狂的人,某種程度上,更趨向於保守。譬如說他總是固定在每天早上七點出門,穿過住家附近的早市搭上七點半從乞站發車的電車。路過早市時,他只會在進市場的第一攤豆漿店買上一份燒餅油條和一杯豆漿,並在抵達車站之前吃完所有的東西,然後將所有的垃圾丟到車站外面的垃圾桶。偶爾,他也會將昨夜的垃圾一併帶出門丟棄。

總之平日裡他過著過於規律的生活,只在假日偶爾喝點酒,讓自己在精神層面進入另一個世界。在肉體上,他局限於自己那間狹小又陰暗的房間,能讓他出門的事情只有公司到自家的兩點一線。

「別動!」靜止的空間在女子出生後開始土崩瓦解,像是脆弱的玻璃水杯在手肘誤觸後,掉落到地面的瞬間,哐啷一聲四分五裂。

「正常和我說話,不然後果自負。」女子低聲說道。

城感覺到左腹處一陣冰冷,管狀物抵著他的肚子,稍微恢復冷靜的他意識到他可能遭遇了危險,這個美豔而冰冷的東西。順著這股冰冷餘光緩緩移動向下,竟然是隻隱形槍,槍口抵著他如同一隻令人發顫危險的蛇。

盡可能地城露出一絲微笑。

「李小姐,這麼巧呀!」城說。令他不解的是這位美豔的小姐是如何得知他的姓氏,但想想也不足為奇,畢竟自己掛著的工作證上就大大地打上了姓名,只要不是瞎了眼自然都可以得知。

「陳城,我說你這是見到許久不見前女友的態度嗎?」女子稍微拉開了正常的距離,略帶嬌氣的說道。

「我可是因為昨天你傳訊息說跟現任女朋友分手了心情鬱悶,才願意今天請假來陪你出遊的唷。」女子接續說道,「給我表現得開心一點呀!」說完她捏了捏城的臉頰。

「還有,你怎麼會坐這個方向的地鐵呢,我們不是約好了要去海邊嗎?」女子假裝生氣的說。「要不是我在上一站意外看見你在這節車廂,不然今天又要被你放鴿子了呀?蛤!」

城自然是一頭霧水,任由得眼前這位⋯⋯姑且叫做李小姐自個兒唱單簧,卻被身上抵著的冰冷槍械箝制的不可動彈。

這時李小姐又再度靠近城,低聲耳語道:「別回頭。」她向城下了指示:「從前方玻璃倒影看就好。」隔著兩排人後面穿著黑色皮衣戴著墨鏡的男子正在跟蹤我,他找到機會就會把落單的我幹掉,你好人做到底就幫我這一回吧,詳細原因我晚點再和你說。

「討債集團?」城低聲說。

「你這個笨蛋!」李小姐刻意提高了音量,示意錘了城的胸口,一副作勢要哭的模樣。周圍的人稍微停下手上的工作,眼見是情侶間的爭吵就又移回了目光。「今天到底要不要去海邊拉?」


他們在下一站下車,改搭反向的列車。

那是一個上班通勤時間幾乎不會有人下車的站,但城很快的就注意到方才李小姐說的那名黑衣人,確實也一路跟了下來。他感到有些緊張,意識到自己可能正捲入了一場陰謀或是危險。如果黑衣人一言不合,真的把他當成了李小姐的舊情人,會不會連自己也殺了呢?又或者拿他作為要脅李小姐的籌碼,那麼少掉一根手指,斷了一兩條筋骨都不足為奇。

但此時半摟抱著自己的李小姐手上的那把隱形槍也不是在開玩笑的,如果不配合演出,自己的命可能沒了,李小姐的生命也岌岌可危。

「我這時候居然還擔心著李小姐的安危。」城忽然意識到了這點,覺得相當荒謬而笑了出來。

他想起中學時,有一次學校舉辦高額獎金的越野賽。那時他的體力還不錯,加上又正好缺錢買一副當時對他來說相當昂貴的耳機,便和朋友一起報名參加。他們說好,兩人之中要是誰拿到了獎金就對分。但其實那位朋友根本毫無勝算,連學校測試的三千公尺他都無法於時間內完成,何況是越野比賽。所以整個獲獎的希望都落在城身上。

槍響後城就一路領先,幾乎讓其他選手望塵莫及。唯一一位能跟上的選手在抵達終點前三公里處,仍緊緊的跟在城的身後。無論城怎麼變換速度,就是無法甩開這位選手。眼看到越來越接近終點,離勝利也越來越近,那位選手一個踉蹌踢到自己的腳跟摔了一跤。

正常來說此時城只要順順的跑完,就可以拿下勝利並取得獎金。但他毅然決然的停下來,伸手拉起競爭者。當然,他是事後才知道這位競爭者是裝模作樣,當下他便打算攙扶這位選手,兩人一起跑向終點再平分獎金。

殊不知到終點前一刻,這位選手突然甩開城的攙扶,一路狂奔衝向終點,最後抱走了獎金。但他就是沒辦法棄別人不顧,自己獨自跑向終點,儘管這才是他保證能拿到獎金的道路。他很容易將別人的事情看的比自己的還重要,也因此此時擔心李小姐的安危好像也見怪不怪了。

「對,就是這樣保持微笑。」李小姐像是照相館的攝影人員一般說著。很好。

開離市中心的地鐵過了雙響溪後駛出地下,陽光頓時刺穿了首節車廂的玻璃窗。城稍微瞇了下眼睛,然後抬起手擋了一下。李小姐順著光線把頭埋向了他的胸膛,城不禁臉紅了起來,要不是現在李小姐在被追殺,倒真的像是在平日出遊的學生情侶。

他摸了摸自己中年後開始掉落稀疏的頭髮,笑著自己大叔般的啤酒肚還想充當學生也過於荒唐。但又怎麼不可能呢?他想著他那群一樣不適應社會的朋友們,不都也是三十幾歲了還躲在校園裡面鬼混度日。李小姐,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四、五吧。說不準真的還是個學生。

接下來到海邊約莫四十分鐘的路程上,兩人都保持沈默,沈默是最讓人心安又忐忑的語言。列車上兩位老人家起身,城揮了揮手,示意李小姐坐下。她沒有開口,用眼神示意了感謝,只見黑衣男子戴上了一頂鴨舌帽,陰暗地站在車廂的邊緣,那個唯一一處陽光沒有照射到的角落。

城看得出黑衣男子直盯著李小姐看,儘管隔著他那副不願引人注目的墨鏡,他仍然感覺得出背後直勾勾的銳利雙眼。從他的位子可以自然且毫不刻意的關注男子,但男子似乎也沒有因為城的注視而退縮,既沒有刻意避開,也沒有要躲藏的意思。


「本車即將抵達終點站——珠水。」列車響起提示。「列車停駛後將不再載客,請旅客在本站下車,謝謝。」

接著同樣的話語轉成英文又重複了一遍。李小姐收起了她的隱形槍,小聲地對城說:「就當陪我玩一天囉,不需要這個東西了吧?」

城嘆了口氣心想,這也是一種緣分吧,李小姐看起來也沒什麼敵意(雖然某種程度上應該只是他自我安慰之詞)。於是他拿起手機,向公司請了一天的假,隨便掰了一個身體不適的理由,忐忑不安又好奇的踏上旅程。

列車到站,車門應聲而開。

「走吧!」她說,然後伸出她左手,那隻沒有握著槍枝的手。「我們出發。」

城亦步亦趨的跟在後方,兩人一齊出了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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