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四):是我親手殺了他們

上一篇:城:肯定有什麼理由吧

李小姐領著城走進另一棟平房,和其他老舊的平房一樣,外牆的紅磚上爬滿了黃金葛,磚瓦的屋頂都有些許掉落的瓦片,偶爾幾隻野貓從屋簷輕聲爬過,縱身一躍便到了下一戶拜訪去了。不同的是這間平房外表雖然老舊,內在卻不見如其他平房般的毫無人氣。可以見到裡頭的擺設井然有序,在長年海風吹拂的岸邊保持的一塵不染。

李小姐拉了一張板凳坐了下來,示意城也一起坐下。

「這裡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李小姐說道。「直至幾年前我的父母都還在這裡生活。」

城點了點頭,專心的聽著李小姐的話。

「後來,政府說要蓋社會住宅,要拆遷這條路上的房子。我父母是第一個反對的。」

她拿起桌上擺著的照片,那是一張 4x6英吋的照片,照片上的背景就在他們方才經過的地鐵站路口。路口處佔了六七名年紀不小的阿姨阿伯,高舉著手表示抗議。其中兩位拿著白布條,白布條上的字不知道是不是拍照時晃動到顯得不太清楚。

「拿著布條的是我的父母。」李小姐說。「那時議員們跟著建商來洙水勘查,研擬在此處興建社會住宅的可行性。我的父母意識到他們可能會將自己畢生的住所拆除,便找了三五好友一起舉著布條,在地鐵站外面等著議員建商們到來陳情。」

「市府開出了相當優渥的補償金,拿著這筆錢我們甚至可以在市中心買下一層比這間平房坪數還大的公寓。」

「但你的父母終究沒有接受是吧?」城接道。

「對。當時我剛上大學,很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不接收這麼優渥的補償。你要知道我們並不是多麽富有的家庭,拿了這份補償金大家都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和他們大吵了一架,便再也沒有回來這裡。」

「對於像我父母這樣的釘子戶,市府採取了各種手段,軟硬兼施終究一拖再拖。」李小姐接著說:「之後,聽說是建商前期為了興建向黑社會借了一大筆債務,又與官員有利益交換便找了許多小弟,三天兩頭就到這些釘子戶家前鬧事。」

「這樣相當困擾吧。」

李小姐停頓了一下。她站起來走向窗邊背對著城,城看見她舉起右手食指輕輕的拂過窗沿,好像是在檢查窗溝是否積累了尚未清理的灰塵。李小姐的手指就這樣在窗沿來回了數次,緊接著抬起檢視一番,不發一語的離開房間。

過一陣子後,她拿著一塊沾濕的抹布回來,反覆地清潔著窗溝直到抹布上沾滿了滿滿的黑色灰塵。然後她拿起繩條將窗簾綁起來,外頭的景色如今一目瞭然,儘管天氣不佳仍然能看到對面的小島,小島的四周瀰漫著濃霧。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轟隆一聲雷聲伴隨著閃電劃破天際。雨大到城快聽不見李小姐的聲音,就像是悶聲的鞭炮聲,從四面八方襲擊耳朵,而李小姐不發一語。城起身想要安慰李小姐,但他隨即聽到李小姐細小的聲音,在陣陣雷聲之中如穿透力極佳的名琴在管弦樂團驚濤駭浪的聲響中,清晰的傳到耳中。

她說:「是我,是我親手殺了他們。」


城忽然腦袋一片空白,這位今天萍水相逢,聲稱自己被黑道追殺的女子,其實是一位殺人兇手嗎?更罪大惡極的是,她殺害的不是有血海深仇的對象,而是對自己恩重如山的父母親。這位李小姐是這樣的人嗎?城摸了摸剛剛在平房拿的鐵鍋,確認自己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他看了下李小姐,很好,並沒有攜帶任何的武器,懷中的手槍是假的吧?會不會也是騙自己的呢?

「你別誤會,這不是物理上的。」李小姐說:「儘管在我的認知裡,可能與謀殺沒什麼兩樣。」

「在他們身受精神折磨的時候,我卻是相當不成熟的選擇了逃避。對於下留下這個家的想法,也沒有充分的與他們溝通。在精神上我是在進行慢性的謀殺。」

「畢竟我可能是他們最想從中獲得支持的人。」

城搭著李小姐的肩膀,試著給她一些安慰。

「他們走了後,這間房子的產權就歸到我身上。我開始成為第二代的釘子戶,試著保護這個他們留下的記憶。」

「但是我越是去想,越覺得過去我那些惡毒的話語真真確確的殺了他們,或說是導向了死亡。」

李小姐問城有沒有想過死亡,城搖了搖頭。他是一個三十出頭的人,從來沒想過死亡,也沒有感受到死亡帶來威脅和恐懼。對於他來說,死亡太過於遙遠了,也太過於沈重了。他甚至曾想著洙水的社會住宅何時能興建完成,自己是否又有資格跟運氣能住進其中。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

「沒有,死亡或許對我來說還太不真實了。」

「我每天都在想著死亡,想著我們為了這個記憶奔赴死亡,卻不知道活著的快樂。這實在太痛苦了。」

「有的時候我甚至想,就讓黑衣人來取走我的性命吧!他或許會將我的身軀拋向珠海海中,那麼我就會長眠於這片海洋之中。我就可以永久保存著對於這份海洋的回憶。」永恆是什麼,不就是無盡長的時間嗎?


他們任憑著外頭的雨勢喧囂,各自懷著心事般面對這片大海若有所思。

李小姐拿起來方才擦拭的抹布,說道:「我出去清洗一下。」

城再度點了點頭。

下一篇:城:我難道有選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