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鏽水
梓的老家在一條河邊,河水經溪流至圳內,兩水交會,陰陽交融。嘉慶年間,當地改名叫秀水。秀水、秀水,明山秀水,聞其名讓人不自覺聯想該地必是明媚風光,清麗脫俗,哪怕下一秒洛神就會自水中信步而出。
然而,當地人都稱這條河「臭水」。臭水、臭水,飄浮著不知是居民還是上游漂下的垃圾。紅的灰的,是市場買豬肉的條紋兩耳袋;白的米的,是拆成不規則狀的保麗龍碎片,漂浮著油漬,散發著魚腥。河畔荒煙漫草,藤蔓橫生。
梓聽長輩說,他們兒時曾在這條河游泳嬉戲,表情一副不可置信,好像聽見甚麼駭人事蹟。
「這條河?」梓搖了搖頭:「臭水?」
長輩們哈哈大笑,說起三、四十年前的秀水有多麼清澈動人,就像花漾年華的美少年,丹唇外朗皓齒內鮮。他們端起陶杯,就像聞到當年秀水清香,如同回甘的四季青茶。
梓皺了皺眉,他只能想像一股工廠油漬的石化味,混雜部份優氧化的青草綠水,挾帶魚蝦死亡的氣味。
老實說他並不那麼地,如聞到氣味般的討厭這條河。他記得某個異常早起的清晨,霧氣尚未散去,呼吸間仍帶有冷冽的痛覺。他推開大門,小心翼翼地,深怕驚醒所有的一切,尚未啼叫的公雞、半夢半醒的黑狗、睡意正濃的大地。
他悄悄地走上橋,石燈籠的燈泡還沒滅,幾盞半壞的忽明忽暗。從橋上望去幾堆垃圾聚集成小山、成巨石,水流潺潺。太陽緩緩升起,濃霧驅散。他心頭一震,不知為何想起了再別康橋,恍如不再是那條臭水。
迷戀之中,撕心掏肺的喊叫劃破短暫的寧靜。居民們像是被驚醒般,有的蓬頭散髮,有的睡眼惺忪,跑出來看究竟出了甚麼事。
「強仔,」女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強仔掉去臭水裡底了。」
「阿美,有影無影?」里長伯說:「無歹誌,強仔怎麼落入臭水?」
「伊飲傷濟啦。」阿美半哭半啼。 (註:台語用法,「飲傷濟」意指喝太多了)
「快叫救護車啦。」
「消防隊,」里長伯說:「消防車也要叫。」
大批人馬陸續趕到,一陣手忙腳亂。垂降、救生艇,醫護、消防隊員,民眾、圍觀的民眾。窸窸窣窣,萋萋綽綽。
「阿強喲——。」眾人也加入搜救的行列,高聲呼喊,好像傳到秀水中,阿強就會從醉酒中醒來。但那是臭水,沒有魂姿豔逸儀靜體閑的宓妃,只有混身酒氣的阿強。
梓是後來聽說的,眾人尋了半天不見人影,明明不是太深的溪河。有人說是沖往了下游,有人說是陷在了泥濘。後來版本越來越多,說阿強成了水中之神,說他在剷惡除奸,也可能是因果報應。因為他總是參加守望鄉里的夜巡,卻也聽說夜裡他們家中總會傳出女人的哭聲。
傳聞太多,有些秀麗,又有些臭惡。都是秀水。

